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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劉偉程

【來回監獄又折返人間,楊子俊的「放學作品」與「風險評估」:香港人值得擁有的事,我們就照做】#留白人語

已更新:2月14日



2022 年 8 月 15 日,楊子俊在東區裁判法院承認兩項非法集結罪。庭上,辯方律師以他右眼永久受傷、失去教席及 3 年來努力經營出版社為求情理由。裁判官嚴舜儀則表示,受傷及失教席並非減刑理由,他的 3 年努力,已在判刑反映。他最終被判囚 9 個月。


誠如庭上律師所言,自失去教席後,楊子俊一直努力擺脫「爆眼教師」的影子,踏實地擔任一名出版人。「法庭只可以判斷一個人有沒有罪……不是真正能評價一個人的場所。」比起法庭的評語,他更樂意讓自己的努力經由著作反映。例如他最近編著出版的《一九八四 ‧ 香港》,當中好一些骨幹內容,便是在赤柱監獄內,一字一句寫下。


「軟對抗」帽子處處高懸,出版一本書,已可被視為挑戰紅線。楊子俊坦言並非大無畏,亦不願再令家人擔心,「凌晨五、六點按門鐘(的陰影),都用了一段時間才克服。」


他自言步步謹慎、依法,但也承認若被盯上,最多的保險措施也是徒然。不過比起就此撒手不幹,他還是寧可冒一點風險,做自己覺得可以做,又應該做的事情,「我的底線是,在香港本身應該做到的事,或者香港人值得擁有的事,我們就照做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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訪問當天,是 2023 年 8 月 15 日,剛好一年。「上一年的今晚,我便去了荔枝角(收押所)。」判囚 9 個月,計算行為良好等刑期扣減,其實在大約半年前,他已刑滿出獄。在他的社交媒體,也可見有零星更新。


楊子俊明顯低調了許多。少了發表政見,也減少了媒體訪問。三年前訪問他,他已提到參與社運是為勢所逼,亦不希望自己有一天成為政客。但之後參與關於警員展示編號的司法覆核案、被控非法集結罪、以至考慮是否要參選立法會等等,楊子俊一直頻繁出現在各大媒體。傳媒甚至已習慣把他視為 612 的其中一個圖騰,每到 6 月,行禮如儀般約訪。


一直到他的案件塵埃落定,裁決、判刑後,他才終於淡出公眾視野。入獄絕非樂事,但對楊子俊來說,幾年以來,終於有一段時間,他能專心做自己想做的事,也只見想見的人,「很多朋友想來探我,但我都不想。我真的只想見到家人,基本上每次探訪,都是出版社同事,或我自己的家人……你會發覺,自己都不太想做那些事(社運),現在想過的,是自己想過的生活。」


石牆感悟一:與文字作伴已是最樂

「在那個環境,你的求生能力很低,除了你可以控制到的,吃東西、睡覺之外,你真的沒有方法用錢,或用你的人脈資源,去換取東西回來……會覺得自己很沒用。在這個最慘的情況之下,你會更加找到自己最想要的東西……原來我真的最愛寫作,這是在裏面找到的。」

「最掛念的不是玩電腦遊戲,或者聽歌……原來自己看書已經很開心,你給我一本『金庸』,我已經可以滿足了。」


過往在名校授課,接觸到的大都是好學生,社會環境也通常不俗。楊子俊直言,入獄後遇到的人,令他「開了眼界」,「跟他們聊天時又很友善,你完全不知道,原來他背後做了很多所謂的壞事……有些人甚至說,如果我在外面認識你,可能會去你家打劫,你完全沒有防人之心,問你甚麼都告訴我。」


石牆感悟二:懲教制度真的能解決消渳犯罪?

課本上的社會倫常,道德規範,以至懲教制度,到真正身處其中,又是另一種心境,「見到很多人,他真的認錯了……可以說改過自新,我很肯定他出來不會做同樣的事,但又有些人,無論你困他多久,他沒有技能,出去之後又繼續犯法,又回來……你就會思考,為甚麼我們要困住一些人類,剝奪他們的自由,而對事情是沒有幫助的,根本沒有解決犯罪的問題。」


或許牆內的修業令他醍醐灌頂,但楊子俊絕不會說甚麼「坐監令人生更精彩」之類的話,牢獄真的難捱。他自嘲嬌生慣養,入獄後更覺得自己「廢」,「環境真的很差……近年生活都太過安逸,始終你有正常收入,有自己的地方住,可以很開心地吃自己喜歡吃的東西,過得太好了。」


他舉例說,光是「過界」,即由荔枝角收押所轉往赤柱監獄的幾天,已不堪回首,「因為剛好疫情,我們要先做個隔離……我坐了五天,所謂的水飯房……是悶到不得了,帶的書都已經看完了,其實第一天已經完全看完,我的原子筆又用光墨水,連寫字也不能,彈盡糧絕,那一刻也是很痛苦。」


不少曾入獄的過來人分享,比起食物難吃、環境髒亂,監獄的最大懲罰是「悶」,經年累月的無所事事,可以粉碎一個人的自我價值。楊子俊算是早有此著,「本身那件事(入獄)是沒有意義,但是你要自己賦予一些意義……我便選定了,要做一些編輯工作,便是《一九八四》那本書。」


暗號與西班牙文的「地下」編輯工作

他曾幻想入獄後,可以每晚筆耕,在獄中完成整本書。但現實是,連保存草稿也不容易,「我記得就是,我在荔枝角寫了一些初稿,有提到荔枝角的奶茶。那些奶茶都頗惡名昭彰,就是一些深褐式的泥黃、泥漿狀的東西……我做了一些記錄,覺得可以寫這件事在書裡,因為故事中主角其實也喝過咖啡,可以改寫為奶茶。」


「但我去到赤柱時,有些保安檢查我的東西,一看到我寫了一些東西,就說不可以再寫這些……我有說過,我想寫一些創作小說,但他說不行,不可以寫監獄的事情……說這次放過你,下次再檢查,見到這些東西就不行。」


於是,他的編輯工作變成「地下編輯工作」,不少內容都要用暗號、英文,甚至西班牙文的方式記錄,「認識了一些南美籍的囚友……他幫我把我寫的內容,譯為西班牙文。」雖然幾經轉折,他還是在獄中整理了骨幹內容,再在出獄前,把一部分草稿交給同期「放學」的囚友,雙重保險下,把草稿帶了出來。


問過一些出版界中人,他們在得知「山道文化」出版《一九八四 ‧ 香港》後,除了對楊子俊會如何改寫 George Orwell 的鉅著,怎樣把時代背景置換為香港,所謂的新結局會是怎樣等等感興趣之外,更多的反應是「嘩山道真係好大膽」、「睇個封面都覺得出事」、「有香港兩隻字都出事啦」。


無意「軟對抗」:我們的底線是合法

也是人之常情。畢竟官員們日日夜夜都把「軟對抗」掛在口邊,樂此不疲。而《一九八四》對極權的描繪,也不知道是否已墮入「對抗」的範圍內。楊子俊強調,沒有刻意要藉出版去挑戰甚麼,「是想為香港文化貢獻一些原文創作,原初的想法的簡單,無關當下香港,或政治。」

他又正色道,假如真的因為出版這本書而被控,「我真的可以拿出證據,原著中一些形容極權社會的內容,基本上我們完全沒有改寫。原作者(George Orwell)在 1940 年代寫成的。如果政權覺得,我們是在諷刺當下社會……那是我們有責任,還是政權要反思,為甚麼他們會做一些,以前的人已經預測到的事情?」


但現實是,到目前為止,政府從沒明言過,怎樣才算是「軟對抗」,越模糊的紅線,揮動起來越方便。楊子俊也心中明白,「他們覺得你是『搞事』,就會是……老實說我跟其他香港市民都一樣,開始有點無力,你說甚麼就甚麼吧。」


「但起碼,我們守住的底線是,我們是合法的,我們盡了最大的努力,去理解他們的法例,包括《國安法》、煽動罪,也包括他將來可能會有的,新的 23 條……他有甚麼新的法例,或者新的案例,我們真的會看。」


對牢獄的恐懼仍在

每天與飄移的紅線為伴,是會累壞的。問到他有否想過,不如放棄算了,他幾乎沒有猶豫:「經常有。你每次的決定,都知道可能會有一些危險。都會自問,不做,其實沒有人怪你的,即是好像這本書,你沒出版,其實沒人會知道。很多時候你做的事情,都是增加風險……也有想過放棄,基本上你不可以每日、每次都做一些危險的事情。」


他也坦白說,自己會怕再被捕、再坐牢。「老實說那個恐懼,是還未撕掉,我都用了一段時間去克服……凌晨五、六時按鐘的一刻,都用了一段時間才克服。」


雖然,他自認為整套程序都走過一次了,要再捱,是可以的,但家人也是一層考慮,「他們真的很不願意見到我入獄,我覺得懲罰的不是自己……所以我自己做的事情,都是有條件的,一直都有底線,起碼我不會特意去做一些行為,不合理地增加風險。」


「你只能評估風險」

乾脆不做,和如何做,是兩套截然不同的思考。中文大學新傳學院教授李立峯曾分享,指這是一個「風險評估」的時代。簡而言之,想做的事情若是值得,便去衡量風險有多大,是否不能承擔。大概每個仍身處公民社會的人,都會有類似的想法。楊子俊便不約而同地說,「你只能夠評估風險,若大到不合理,收益其實是小於你付出的東西,你就不做。」


李立峯提到的另一點是,若你發現自己迴避了所有風險,「零風險」,那你其實只是迴避了所有想做的事情罷了。


所以楊子俊到最後,還是寧願每日苦思「如何做」,「我估計,自己到六十歲時,就會坐下來,如果還能打遊戲就打遊戲……好像有個倒數,我只剩下二十多年,當然可以選擇,過一般人的生活。但我問自己,是否真的想這樣做,其實我試過的,但不是太喜歡……我也想自己,生命上是有一點意義。」


會懷念教書的日子,但回不去了

俗套但還是要問,會不會懷念當教師的日子?「如果理性一點去看,我就覺得不可惜。我教的課剛好就是通識課,這門課,基本上是和香港的命運一起走……九月開學,將會是第一個學年沒有通識課,和我們以往認識的香港一起消失,我只是其中一員。」


稍待他褪去理性。「我記得剛剛入到荔枝角,頭幾晚作夢,除了見到自己很想見的人……第二、三晚,已經見到以前上學教書,那些場景」、「會想念以前的教書生活,是一個相對簡單的世界,你見到的學生,最多都是頑皮,但很多時候都不是壞人,不是被社會,或者本身的環境,令他成為一個惡魔。那個生活,我覺得是很幸福的。」


「但就算我現在留在教育界,都不會開心。認識一些前同事,已經在教公社科……一些你根本不相信的事,或者可以用小聰明,說到模棱兩可,學生好似心領神會……但這件事可以維持多久?當新一代,再新一代的人,越來越受到政權,新的教育影響,他們是不是可以聽出你那些話中話?」


一日為師,終生為師

「我自己都不相信的東西,我自己都不相信的知識,這個不應該是老師做的。」


教師是一份職業,但老師更像是一種生活方式。即使崗位換成出版人,楊子俊還是在意育人。「身分上當然不叫老師,但我覺得,都類似是在做教育工作。如果出書,那個人真的有看,有接收到一些訊息的話,都是教育的過程。」


「之前都有觀察過一些,我們出版社舉辦過的活動。當我見到見到一些人拿著書看,一些父母帶著小朋友看展覽,講一些展覽內容,我覺得這就是最好的教學。」


採訪、撰文|劉偉程

美術|joyleejs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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